【财新网】（特约作者 王六一）历史总有规律，要把新征程走好，需要从旧时光里汲取经验，避开教训。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资本市场上正义与阴暗交锋不止，监管者与违法者的博弈未曾停歇，庙堂与江湖在各自的逻辑下，时而契合，时而分裂，上演轰烈大戏。
在2018元旦后的第一天，证监会主席刘士余调研首到之处，选择了稽查部门，深受瞩目。在一年前，当他第一次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时间调研指导稽查执法工作之时，大多数人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深意。
回望2017监管大年，一系列逮鼠打狼、降妖除魔的动作之中，正是资本市场形成打击违法犯罪压倒性态势的开始。
一、龙薇：折戟沉沙铁未销
资本市场是个名利场。早在2015年，赵薇两度减持阿里影业（01060.HK） 赚了近18亿港元，小燕子凭此一跃而为女版巴菲特，此时距离她买到阿里影业第二大股东的位置不过五个月。赵格格和马功夫一向关系好，众所周知。
投资人赵薇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相比之下，另外两个与明星有关的收购并不顺利。唐德影视（300426.SZ）开出7.4亿收购范冰冰的爱美神51%股权，范冰冰的身价一夜之间从300万暴涨200多倍。刘诗诗与吴奇隆大婚前一周，暴风集团（300431.SZ）开出10.8亿元收购吴奇隆持股的稻草熊60%股权。舆论纷纷，监管关注，最终，唐德影视改为和爱美神成立合资公司，两大收购案均告流产。
资本市场的新玩法层出不穷。第二年的春天，赵薇还有更大的手笔，用6000万撬起一个50倍的收购。
资本市场的财富积累速度远远超过片酬和广告，资本与明星之间也有充足的理由联袂。但囿于知识结构不同，大多数明星对资本市场的规则知之甚少。不过，赵薇并非资本市场的新人，她先后投资过重庆路桥（6000106.SH）、唐德影视与阿里影业，后两者都让她斩获颇丰。（参见财新网“赵薇夫妇的投资版图”）
2016年12月23日，赵薇控制的龙薇传媒声称拟斥资以30.6亿元收购万家文化（600576.SH）29%的股份，按照当时万家文化的股份构成，赵薇此举直接成为其控股股东。但公告显示，格格只出了个零头0.6亿元，剩余款项，一部分向西藏银必信借款15亿元，另一部分向金融机构股票质押融资15亿元，而且西藏银必信的担保措施为赵薇的个人信用。
“顶风作案”——这是诸多市场人士的评价。时间再拨回半年前，在范冰冰和刘诗诗的收购案坐完过山车后不久，2016年6月，证监会《上市公司重大资产重组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面世，给炒壳瞬间降了温，一时间鬼哭狼嚎。
从刘士余主政证监会起，资本市场粗暴捞钱的大门被迅速关上，昔日血盆大口的大鳄们被生生套上枷锁，即使是躲在流量明星的身后，也不例外。
这场在2017年真正成为闹剧的收购案，不知格格在事后有没有反思。回看当时，有太多先例可循。彼时刘氏“依法全面从严”监管趋盛，打击炒作、降低杠杆指向明显，正是中国资本市场的敏感时期，文化传媒企业重组失败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万达电影（002739.SZ）、乐视网（300104.SZ）、北京文化（000802.SZ） 都倒在前面。
折戟沉沙铁未销，后来者顶风作案，终于引来了监管层的注意，2017年2月，证监会对万家文化进行立案调查。3月，收购终止。11月，格格吃到了一张预处罚告知书，“……上述行为造成万家文化股价大幅波动，引起市场和媒体高度关注，严重影响了市场秩序，损害了中小投资者的信心，影响了市场的公平、公正、公开。”还珠格格，领到了30万罚金，5年市场禁入。
互联网大会闭幕后，马云在乌镇接受采访时回应了与赵薇夫妇的关系：“我跟赵薇加起来见面也没超过十次，其中大概至少五次还是因为公益活动在一起。”
二、慧球：作死的方式有多少种
在证监会宣布对万家文化进行立案调查的三天后，2017年2月24日，新闻发言人张晓军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透露，因涉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及操纵股价，证监会决定对鲜言处以约34.7亿元罚没款，同时采取终身证券市场禁入措施。
至此，鲜言和他的1001项奇葩议案，完成了从开幕、表演到落幕的全过程，历时不足两个月。
34.7亿元的罚款，根据证监会在2016年1月15日的通报，“2015年……涉及罚没款金额54亿余元，超过此前十年罚没款总和的1.5倍。”以此推算，2004至2014年十年间，罚没款总额不高于36亿元。也就是说，鲜言领到的罚单，相当于这十年间证券市场所有罚单的总和。
2012年9月11日，当时还是多伦股份（600696.SH）实际控制人的鲜言，因为一起转让事项涉嫌信息披露违规被上海证监局立案稽查。从那时算起，这位律师摇身一变成为资本玩家，与上交所、证监会开始了一场长达5年的猫鼠游戏。（参见财新周刊“妄人鲜言“）
在这个游戏中，鲜言的手段令人错愕，一边在公司内部宫斗中翻云覆雨，一边在监管面前肆无忌惮。上交所的问询函和公开谴责几乎不曾间断，鲜言或置之不理，或明知故犯。在2016年9月多伦股份被戴上ST的帽子后，公然要求证监会摘帽，据说还在上交所楼上租了一个办公室，对外宣称“为了配合交易所的审查工作”。
从披露的细节看，作为多伦股份的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鲜言几乎放弃了公司正常的经营，而将其变成一个套现工具。处罚决定书显示，他使用的手段包括而不限于信息操纵和伞形信托操纵。2005年，在P2P概念炙手可热之时，多伦股份突然变更为匹凸匹，连获两个一字涨停——2017年2月23日的处罚决定书显示，鲜言启动上市公司名称变更程序，是“在未经上市公司董事会讨论决策的情况下”。
2017年元旦过后的奇葩议案，是ST慧球（600556.SH）控制权之争所引发的一系列信披恶果。原实际控制人顾国平因股票爆仓风险而与上海躬盛私下交易欲转让控制权自救，却被瑞莱嘉誉不断举牌增持“截胡”。时任证券事务代表的鲜言，为保住公司控制权及董事会席位，想用1001项议案这样的焦土政策逼退对手。2017年1月3日，ST慧球多达1001项股东大会议案在网上公开，议案包括诸如“员工恋爱审批”“钓鱼岛属于中国”等内容。（参见本公号历史文章”ST慧球调查结果：鲜言隐瞒实控人身份 策划1001项奇葩议案”）
在这件事里被牵出的顾国平是另一个颇具黑色幽默的主角，作为资管计划劣后级持有人，他成了因未及时按照约定补仓、优先级持有人要求管理人强制卖出平仓股票的第一人。
奇葩议案在网络上迅速发酵，2017年1月5日，上交所在公告中说到：“本次议案数量极大，很多议案前后交叉矛盾，逻辑极其混乱，不符合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基本要求，投资者难以获得有效信息。”
随后新华社也痛批ST慧球：上市公司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利益集团的“储钱柜”，无论事态进展如何，ST慧球都应该把话说清楚。
就在奇葩议案公开的同一天，2017年1月3日，刘士余调研指导稽查执法工作，强调“严厉打击证券期货违法犯罪活动，严惩挑战法律底线的资本大鳄，逮鼠打狼，敢于亮剑”。
2016年1月6日，证监会对ST慧球进行立案调查；同日，广西证监局下发《行政监管措施决定书》。资本市场作用的真正发挥，离不开稳定的秩序和不容挑战的权威，监管者的眼里并非容不下热衷于出头者，而是容不下践踏底线的胡作非为之人。
2017年2月26日，刘士余在国新办就协调推进资本市场改革稳定发展等情况发布会上答记者问，把他一年来的工作概括为三个字：稳、严、进。若刀兵不快，治市不严，何以整肃市场，谈何“稳”，又谈何“进”。
收到事先告知书以后，鲜言递交了《鲜言关于放弃行政诉讼权利声明书》、《法律自首申请书》及《积极交纳罚款的承诺书》等材料，迅速服软。
王小波在书里写到，爱一个人就是“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1001奇葩议案的丑剧，将隐藏在资本市场的形色怪癖，展露无遗。
肆意挑战监管权威，挑战党和政府权威，下场可鉴。
三、游资：游猎者的归宿
赵薇的杠杆收购和鲜言的奇葩议案，让资本市场在2017年一开始就不够安分，而一桩从2015年就进入所有人视野的大案，也在这个时候落槌。2017年1月13日，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徐翔案作出一审判决：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罚金110亿。（参见财新网“徐翔案落幕 “股神” 褪色”）
400天以前，徐翔在宁波杭州湾大桥被抓，那张穿着白大褂的照片令很多人唏嘘不已。这位天才交易员，从游资团伙做起，最后成为捆绑政商两界的“宁波涨停板敢死队总舵主”，一时风光无两。直到在2015年内夏天那场异常波动中，徐翔也完全没有认识到救市的政治属性，这位自信可以在刀尖上跳舞的人被迅速甩落。（参见财新网报道”图解：徐翔案中的3个人和13家公司“）
但操纵市场的违法行为并没有因为这份严厉的判决书而偃旗息鼓。证监会公布的信息显示，2017年操纵市场类案件处罚21起。资本市场涌动的贪婪，哪怕踩着前人教训，依然可以催生出一批跃跃欲试的后来人，徐翔赖以成名的“一字断魂刀”也在寻找新的主人。华东和华南，这两个一向富庶的地区，巨量的民间资本无处释放，随着游资滚滚流入资本市场。
2017年5月31日，证监会对马永威、曹勇操纵“福达股份”案作出行政处罚；12月1日，证监会对廖国沛操纵股票案作出行政处罚。随着这两份处罚决定书的公布，温州帮和佛山帮，这两个在资本市场耳熟能详的名字，显露在人们面前。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挥舞锋利的“屠刀”，在诸多小盘股上凶悍地收割。
处罚决定书显示，马永威等人利用江浙闽地区的账户，动用近3亿元的资金，将目光瞄准小市值股票，在底部大量吸筹，一边建仓一边拉升，将不明真相的投资者们诱入圈套后，再以“断头铡刀”式的跌停砸盘出货，快进快出之间，只留下一地鸡毛。
马永威的操纵手法与一般游资相似，无非是大额挂涨停单、频繁撤单，不断引诱散户进入追高，最后反向砸开出货。而廖国沛则把这种打法进行了升级，等其他投资者拉涨停后，再挂上涨停价买单，无大量撤单，反而大量买入，以此证明自己的成交意图。次日再清仓卖出，全天无反向交易。这种“封涨停”造成的交易活跃假象，更能诱骗投资者。
简而言之，趁着前一个交易日人为营造的上涨趋势仍在影响市场，一般投资者仍然抱有连续上涨预期并在高价追涨之时，开盘后立即大规模委托卖出，迅速清空前一日买入的股票，跟风投资者被套牢成为接盘侠。而抛售时，无论盈亏坚决卖出。
这大概是他认为自己更高明的地方，在温州帮被罚以后，廖国沛或许对此有所研究。他曾详细地阐述了交易和操纵的区别：涉案股票中短期趋势都是上升的，顺势而为的正常交易不会影响交易量。当时市场处于正常水平，不能仅用股票涨跌幅、市场偏离指数等数据认定其交易行为属于操纵市场，而他之所以交易这些股票，仅仅是因为看好股票投资价值。
但违法事实容不下多余的辩解，证监会在处罚决定书里写到：“廖国沛控制本人等12人名下28个证券账户，利用资金优势、持股优势，通过大额封涨停，以涨停价虚假申报、盘中拉抬并封涨停等方式，在涨停价位大量买入，影响股票收盘价格和交易量，于次日反向卖出获利，违法事实清楚。涉案15只股票封单量高、封单次数多、虚假申报比例高，具有欺诈性。因此，对于其关于违法事实认定的申辩理由不予采纳。”
“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不论是温州帮还是佛山帮，亦或是其他各种“帮”和“派”，本质上是民间资本追求利润的聚集和选择，只是资本固有的躁动和贪婪，让其成为收割者而非真正的投资者。
从宁波敢死队到打板俱乐部，监管层对这种带有明显收割气质的团伙有一种天然的警觉。监管层更希望一个有序的市场，以此来服务整个经济发展大局。抑制市场过度投机、跟风炒作氛围，警惕个股非正常的剧烈波动，鼓励资金更多投向蓝筹股，投资者逐渐转向价值投资，积累的市场风险才能够平稳消除。
这是中国改革开放近四十年之时，经济转型和结构升级对资本市场提出的必然要求。
四、墨龙：何谓吃相难看
如何抑制投机和跟风炒作，刘士余在2017年4月8日中国上市公司协会第二届会员代表大会上发表致辞，只言片语之中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他在致辞中说，上市公司应该重视现金分红，这是回报投资者的基本方式，是股份公司制度的应有之义，也是股票内在价值的源泉。……如果上市公司不给股东现金分红，对这家公司的股票买卖基本上就会变成一个击鼓传花的投机游戏。
一个简单的逻辑是，当投资者无法通过现金分红获取回报的时候，往往会走向另一条道路：通过溢价转让获取收益。在这样的逻辑下，驱动投资者作出判断的，不是上市公司的价值几何，而是如何能划算地倒买倒卖，在这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中获得最优解。
风气若如此，单靠查办大量案件，也难以从根本上遏制投机炒作。
在这段致辞中，刘士余随后点出了当前市场乱象：“有的上市公司财务造假，有的用高送转来助长股价投机，一些忽悠式、跟风式重组已成市场顽疾。还有的上市公司根本没有市场竞争力和主营业务，但其大股东和董监高拉抬股价高位套现，超比例减持甚至清仓式坚持，市场人士讲，叫吃相很难看。”
吃相难看者，在年底有了对应。2017年12月27日证监会在行政处罚情况综述中说到：山东墨龙（002490.SZ）虚假陈述欺诈投资者，其实际控制人借机违法减持，内幕交易，“吃相难看”令市场哗然，我会依法予以严惩。
关于山东墨龙的行政处罚书一共有两份，分别涉及信息披露违法违规和实际控制人违法减持、内幕交易。案件事实并不复杂，山东墨龙在2016年10月公布三季度盈利800万元并预计全年盈利，4个月后又修正为2016年全年亏损4.8亿至6.3亿，业绩突然变脸。而在变脸之前，实际控制人张恩荣父子以大宗交易方式抛售股票，避损3824万元。
听证会上，被处罚的山东墨龙和实际控制人提出了意见：信息披露违法事项并非为了拉抬股价或者避免被特别处理，而是为了确保融资稳定。对子公司增资事项未及时披露，系工作人员对于证券法律法规的理解有误，并非故意不予披露。减持股票达5%时未进行公告和报告，是因为不了解监管要求。减持股份不是为了个人获利，而是为了公司周转。并且，本着过罚相当、教育和处罚相结合原则，请予从轻或减轻行政处罚等。
这个案件之所以值得关注，不仅仅因为这是一起为数不多的避损型内幕交易，当事人辛酸之言初听之如同卖房保壳般不得已。但本案与监管态度更为直接的关联在于，这些意见或许代表了一部分市场主体对法律想当然的理解：以保持稳定、理解有误以及并非故意或恶意的主观愿景，能否逃得过法律的制裁。无独有偶，在雅百特财务造假案中，当事人请求不予处罚的理由之一是“公司的经济贡献和社会价值巨大”。
证监会在处罚决定书里给出了答案：本案涉案行为无论目的为何，均不影响对信息披露违法行为的认定。
无论目的为何，凡违法，则必究。
五、减持：如此利益链
刘士余在致辞中批评“超比例减持甚至清仓式减持”的50天后，2017年5月26日，证监会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提到了减持新规的进展，“现行减持规则出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新情况、新问题……近期，在总结前一段实践经验和有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借鉴国际通行做法，证监会将修改减持规定，上海、深圳证券交易所也将完善相应的交易规则，引导上市公司有关股东减持行为规范有序进行”。
新闻发布会后，《上市公司股东、董监高减持股份的若干规定》落地，沪深交易所随之发布相关实施细则，中国结算系统进行升级。
而彼时正好发生了股市经济学家韩志国“饭局请命”事件，一时间掀起舆论纷纷。
回望2017年的上半年，无论是1月20日新闻发言人张晓军说“……对于减持过程中涉嫌信息披露虚假、内幕交易、操纵市场等违法违规行为，证监会将坚决查处，严格追责。”还是3月7日副主席姜洋在全国政协经济组上提到正在研究进一步规范大股东减持，都可以看出减持新规并非一时之功，更不是请命之果。
更何况，此次减持新规的出台，涉及证监会多个条线，沪深交易所与中国结算紧跟。这是继2015年7月和2016年1月两度发布有关减持的规定后，证监会针对“新情况、新问题”的新对策。
2月27日，新闻发言人邓舸答记者问时说：“上市公司股东和相关主体利用高送转推高股价配合减持、以及利用大宗交易规则空白过桥减持等行为时有发生。这些无序减持、违规减持等问题，不但严重影响中小股东对公司经营的预期，也对二级市场尤其是对投资者信心造成了非常负面的影响。同时，产业资本的大规模减持，不但会令股市承压，危害股市健康发展，也会给整个宏观经济带来危害，使实体经济面临“失血”风险。如果任由这种现象存在，将会严重扰乱市场正常秩序，扭曲公平的市场交易机制，损害广大中小投资者合法权益，不利于证券市场持续稳定健康发展，必须依法予以规范。”
所谓“新情况、新问题”在这段答记者问中已很全面，利用高送转和大宗交易减持在日后的行政处罚中均有对应，前者如弘高创意的甄建涛，后者如山东墨龙的张恩荣父子，以及恒康医疗（002219.SZ ）的阙文彬。
弘高创意（002504.SZ）实际控制人甄建涛，在公告“高送转”内幕信息前，授意员工使用保洁员名义开立账户，买入本公司股票，连涨四个交易日后卖出，获利670万元。
借“高送转”为名，行“内幕交易”之实，挂羊皮卖狗肉者还有恒康医疗的阙文彬。只是他辛苦一场，所得还不到甄建涛的一半。
与阙文彬同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谢风华，2012年因内幕交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缓刑1年；同时，谢风华2008年出版《市值管理》一书，以专业人士自居。
《市值管理》出版六年后，国务院出台《关于进一步促进资本市场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鼓励上市公司建立市值管理制度。市值管理，本意是要上市公司着眼于中长期价值，做好公司的“基本面”，但在谢风华这里，变了味道。（参见财新网“谢风华的前半生”）
处罚决定书显示，恒康医疗的实际控制人阙文彬希望以20元/股的高价减持本公司股票，谢风华愿意通过“市值管理”助一臂之力。简单来说，阙文彬利用实际控制人的信息优势，控制恒康医疗密集发布利好信息，人为操纵信息披露的内容和时点，在股价上涨之后进行减持。
这场减持一共获利5100余万元，谢风华和他的蝶彩资产靠着“研究顾问费”拿走4858万元，阙文彬在减持2200万股后，获得300万元，占总获利的5%。
六、企业：珍珠鱼目，一念之别
刘士余有个比喻：“上市公司是项链上的珍珠，珍珠是美好的象征。应当说，我们的上市公司大多数是好的。遗憾的是，鱼目混珠的也有之，有的成了市场乱象的制造者。”
现阶段经济增速换挡，经济L型企稳，一些上市公司并不好过，负债端风险敞口不断被拉开，公司的持续盈利能力面临的风险增加。于是，财务造假以粉饰业绩，伪市值管理以维持规模，盲目并购以寻求转型的动机十分强烈。这种动机一旦燃起，难逃诱惑，尤其是以传统行业为主的上市公司和抗风险能力较弱的新三板公司。
珍珠者，鱼目者，一念之别。
再者，经过一年监管指向，壳价值逐渐回归理性，市场盲目“炒壳”热情骤降——壳资源游戏玩不下去，估值逻辑也随之改变。业绩差的上市公司无法再手握壳资源高枕无忧，不得不放弃以往一边不思进取一边待价而沽的做法，于是并购重组的力度有增无减。
伴随上述因素而来，财务造假、操纵股价、忽悠式重组、跟风式并购、兜底式增持等极易发生。从证监会公布的信息看，整个2017年，操纵市场、内幕交易和信息披露违法“老三类”案件占据了作出处罚案件的六成以上，其中实际控制人、大股东、高管或亲自操刀，或授意代劳——日子确实不太好过，乃至于雅百特能独辟蹊径在境外财务造假。
2015年5月12日，证监会发布新闻，拟对雅百特（002323.SZ） 作出行政处罚。
2017年7月14日，央视以《上市公司业绩造假案：左右倒手，雅百特73%利润造假》为题，曝光雅百特借助海外业务进行造假。
2017年9月4日，外交部发言人耿爽在例行记者会上证实，雅百特于2015年至2016年9月通过虚构海外工程项目等手段虚增营业收入和利润。经中国证监会联合巴基斯坦有关部门调查，该公司所出具的有关巴政要的信函系伪造，也尚未发现证据证明该公司同巴境内公司和个人有任何经济关系及资金往来。
2017年12月14日，证监会对雅百特和一众高管作出行政处罚，在这份长达八千多字的处罚决定书里，证监会这样写到：“虚构木尔坦地铁公交工程项目，利用李某松安排的公司构建资金循环，制造海外回款的假象，……制造项目施工假象。”“伪造虚假的建筑材料出口合同，将报关出口至安哥拉的货物运送至香港，然后再由其控制的关联公司将货物进口回中国。”“签订无真实需求的购销合同，伪造出入库凭证，通过部分销售客户银行账户并向其支付一定资金通道费的方式，伪造“真实”的资金流，虚构国内建材贸易”
这起借助跨境业务的财务造假案完整展露：2015年至2016年9月，雅百特虚构承揽境外项目、虚构跨境资金循环、虚构建材出口、虚构境内建材贸易，共计虚增收入5.8亿元，虚增利润2.6亿元。而在此期间，2015年8月雅百特完成了重组上市。
在雅百特漫长的谎言里，券商的研报透着漫不经心，包括华泰、国联、长江、太平洋等在内的多家券商的研报里，对雅百特的评价均为“买入”。从2016年1月到2017年2月，雅百特股价从8.63涨到19.63，涨幅高达127%，在投资者上当受骗之时，不知这些研报的发布者有无一丝歉疚。就在雅百特穿帮的前一个月，华泰证券在2017年4月7日还发表了《定增终止影响有限，高增长有望持续》，为雅百特站边。
2017年4月15日，刘士余在深交所会员大会致辞中说到：“交易所的会员对维护市场稳定也责无旁贷，交易所市场是大家吃饭的锅，锅坏了，大家都吃不饱，也吃不好。”
要吃就好好吃，别砸锅。
为了保护好吃饭的锅，刘士余把交易所摆到了新的位置：“交易所不仅是法定的证券交易场所，而且是个法定的监管机构”，从上市公司到中介机构，从上市、退市到并购重组，“有规可约，有矩可束”，把一线监管的职责扛起来、扛得住。
雅百特案，证监会最终作出顶格处罚，市场禁入。董事长、独董、监事长、监事、高管，20名相关责任人悉数被罚。
七、棱镜：风浪后，些许波澜过眼微
资本市场的吊诡之处在于，每一个案件都像一个棱镜，存在多面性。在中国资本市场近三十年的发展时间里，风浪不可谓不多，梳理证监会查办的案件，会发现几十年间各式各样的违法行为经过拆分组合，升级强化，其中复杂者，无非是带上了一些时代所赐的印记，或政策、或技术，或某几位天才，但总有迹可循，有例可依。
在2017年证券市场共计224份处罚决定书中，带病放行，病从口入者，有前发审委员冯小树案；董事和高管团灭者，有佳电股份（000922.SZ）案；中介机构失职者，可见于九好集团案；跨境违法者，有唐汉博案。
董事和高管“团灭”者，例子尤为丰富，绝不止佳电股份一案。2017年作出处罚的案件中，以信息披露为重灾区，主要体现为签字者皆有份。而且，在60起作出行政处罚的案件中，三成以上的牵扯人数达到了10人以上，一撸一串，一灭一窝。
推动投资者从投机转向基本面价值投资，监管层对信息披露的真实准确完整有更加严格的要求，这也是资本市场正常运行的基石。
在九好集团财务造假案中，团灭者除了董事和高管们，还有围绕在身边的一众中介机构。2016年5月，浙江九好集团为了借壳上市，与鞍重股份联手进行忽悠式重组。证监会官网显示：九好集团虚增2013至2015年服务费收入2.6亿余元，虚增2015年贸易收入57万余元，虚构银行存款3亿元。为掩饰资金缺口，借款购买理财产品或定期存单，并立即为借款方关联公司质押担保。至此，九好集团把有毒资产溢价包装成价值37.1亿元的“优良”资产。在此过程中，审计机构利安达会计师事务所、法律服务机构天元律师事务所、评估机构中联资产评估集团有限公司、独立财务顾问西南证券出具专业意见存在虚假记载。（参见财新周刊”'忽悠式'重组九好被罚"）
2016年9月10日，刘士余出席上交所第七次会员大会致辞：“证券经营机构要不忘初心，守好中介机构的本分，担负起看门人的职责，坚守合规和风控底线，共同参与交易所市场建设。”
刘士余说，对于干了坏事的上市公司要打上记号，给点颜色。“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机构做的违法违规、坑害中小投资者、破坏市场秩序的行为，都有记录，这些线索无论是历史还是当下，证监会都会揪住不放。”
对中介机构也是一样，2017年有关的17份处罚决定书里，不乏屡屡犯案者。干了坏事，得标狼打。
诚然，对于中介机构来说，监管要求和企业需求之间天然存在矛盾。2017年4月15日，刘士余在深交所会员大会致辞中说到：“要做资本市场的看门人，不要让劣质企业混进来”。把好自己的一道关，是中介机构的应有之义，也是作为身负专业者的价值体现。但市场的逐利博弈却容易让谨慎者门可罗雀，放水者宾客满堂，如此劣币驱逐良币，违法风险从上游向下游不断蔓延。
冯小树就是身负专业者，2004年12月至2007年4月担任第七届、第八届发审委兼职委员，但却没把好自己的一道关。在鱼跃医疗（002223.SZ）2008年4月上市前，以他人名义突击入股，随后在二级市场减持所持全部股份，卖出金额4.4亿。（参见财新周刊“发审委员冯小树的生意”）
现行制度下，证监会用父爱式的关怀大包大揽，一家公司能否成功上市，证监会拥有生杀大权。在不断扩大直接融资比例、IPO提速的背景下，发审委员几乎直接掌控一家企业能否鲤鱼跃龙门，在此情况下，寻租具有“天然”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占市场主体绝大多数的散户投资专业能力不强，又缺乏权威第三方评估系统，证监会的严格审核几乎等同于上市公司的投资价值背书，一旦病从口入，监管公信力必然受损。
2017年4月20日，证监会以“违法买卖股票”对冯小树作出行政处罚，没收非法所得2.48亿，顶格罚款2.51亿，终身市场禁入。
此事后，监管机构清理门户力度加强。2017年11月20日，在证监会第十七届发审委就职仪式上，刘士余宣布证监会党委已经决定成立发行与并购重组审核监察委员会，对发审委和委员的履职行为进行360度评价。要健全监督制约机制，坚持无禁区、全覆盖、零容忍，终审追责。
信任不能代替监管，在制度扎牢的情况下，个人利益的小九九，可休矣。
面对第一届“大发审委”，中央纪委驻证监会纪检组组长王会民要求：“发审委委员守住廉洁底线，坚决做到“不收钱物、不炒股、不吃请”；坚决禁止通过购买拟上市公司原始股变相腐败；坚决执行相关回避规定，防范利益冲突；坚决净化朋友圈，纯洁社会交往。此外，还必须执行个人事项报告制度。”
这是证监会纪检组长首次出席发审委就职仪式并发表讲话，此时坐在台下的63名发审委员中，证监会系统官员占了半壁江山。
八 、洋枪：监管协同的逻辑
经济发展过程中，并购重组必然会导致两极分化。二八法则同样存在于资本市场，当白马股成为市场明星、龙头们更上层楼的时候，一些企业不可避免滑向边缘，市值不够大，关注不够多——对于市场操纵者来说，这是最好的猎物，他们不用调动巨量资金，就可以达到控制的目的。马永威、曹勇以及廖国沛操纵案，是此类代表，违法者赚得盆满钵满，中小投资者深受其害。
也正因为如此，小盘股成为近年来市场操纵案的重灾区，这个趋势在历年披露的处罚决定书中一目了然。而十几年前还是长庄时代，彼时德隆系和中科系极力鼓吹所谓“善庄、长庄”，放长线钓大鱼，最后都免不了一朝崩塌。
资本市场不允许大鳄呼风唤雨，对散户扒皮吸血。每一次的股市剧烈波动都给了投资者切实的教训，把时间拉长，可以看到中国资本市场的去散户化进程逐步加快。机构投资者占比逐渐增多的同时，市场整体格局和参与逻辑也随之变化，而对应的，违法犯罪者的手段也逐渐多样化。大多数股民还手持大刀长矛时，一些违法犯罪者已经洋枪加身。
如果说雅百特跨境财务造假是第一杆洋枪，那么唐汉博跨境操纵则是第二杆。
唐汉博，绕道香港开立证券账户，借道“沪股通”交易机制反向操纵A股“小商品城”，成为了证监会查办的跨境操纵第一案。
在证监会2017年3月10日的处罚决定书里，详细列举了唐汉博等人操纵股价的四个阶段，几乎每个阶段都包括建仓（加仓）、拉抬、维持、卖出的环节，在长达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唐汉博比马永威、廖国沛更有耐心，在一只股票上反复操作，制造人为的交易价格和交易量，误导其他投资者参与交易。加上操纵的其他5只股票，获利近3亿元。
听证会上，当事人在证据和管辖权上进行了抗辩：证据来自香港证监会，证据本身取证的合法性、有效性存疑；违法行为发生在香港，中国证监会没有管辖权。
证监会逐一举出《互联互通若干规定》和《加强监管执法合作备忘录》，此外，内地与香港同为IOSCO成员，签署了《磋商、合作及信息交换多边谅解备忘录》。在执法合作机制下，香港证监会移交的材料可以作为认定违法行为的证据。在沪港通平稳运行两年多以后，本案成为了中国证监会与香港证监会跨境执法合作有效性的实战检验。
第三杆洋枪则是现行割裂监管体系下的“擦边球”。各类金融业务不断融合，互相渗透，证券、期货、基金、银行、保险、信托等相关领域的关联逐渐密切，但各监管机构还停留在只管一亩三分地的制度惯性下，在信息共享、监管协同、执法效果上都难以达到最佳状态。
最明显的例子是，银行理财资金、信托杠杆资金和万能险资金的涌入，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个股的暴涨暴跌，野蛮人频频敲门给上市公司日常经营带来新的不稳定因素，大资管快速膨胀使得出现跨部门、跨行业进行监管规避和套利。
刘士余回顾就职一年的时候说：“到证监会工作后，花了较长时间了解了资本市场的乱象，开了眼界，很受震惊，看到乱象就找到了简单贴切的词，来把每个乱象贴上一个标签，如野蛮人、妖精、害人精、大鳄等，这些行为往往是披着合法的外衣，打着制度的擦边球，在市场巧取豪夺，侵蚀着广大投资者的合法权益。”
金融是国之重器，是国民经济的血脉，在服务实体经济、防控金融风险、深化金融改革的重任下，各扫门前雪显然有所掣肘，需要对金融进行统筹监管作出顶层设计——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应运而生。
九、回归：有风起于青萍之末
2017年2月26日，刘士余在国新办就协调推进资本市场改革稳定发展等情况发布会上谈到：证监会的首要任务是监管，如果说还有第二任务，也是监管，第三任务还是监管，这一点不能含糊、不能动摇。只有通过依法监管、全面监管、从严监管，才能维护公开、公平、公正的市场秩序，才能有效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合法权益。
首任主席刘鸿儒曾经把证监会主席这个位置称为“坐在火山口”，历任证监会主席大多是临危受命，难免承受巨大的舆论危机。主政之人，对市场乱象要始终有刮骨疗毒、猛药去疴的决心和魄力，受得起疾风骤雨，也要掉得起几根羽毛。
从2017年到2018年，连续两年的新年的第一天，刘士余均去调研指导稽查执法工作，立意深远。资本市场需要一支立场坚定、能征善战、纪律严明的铁军，严惩一批兴风作浪、祸害市场、侵害投资者合法权益的“硬茬子”，成为中国资本市场的“守护神”。而与此对应的2017监管大年，一系列逮鼠打狼、降妖除魔的动作之中，正是资本市场上打击违法犯罪压倒性态势的形成。
“资本市场强国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市场的法治化水平。通过法治的手段实现市场透明、规范和有序，需要稽查执法净化市场环境，塑造市场生态。强有力的稽查执法是资本市场高质量发展的根本要求，是资本市场改革开放的基本保证，是建设资本市场强国的必由之路。”
再往前看，2016年9月30日刘士余在上海证券交易所第七次会员大会上讲到：“坚持依法、从严、全面监管的重要理念，坚持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的基本底线，坚持把保护投资者合法权益放在突出位置，坚持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改革方向，着力提升资本市场国际竞争力，坚持服务实体经济发展的根本宗旨。”
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是中国资本市场近三十年的发展路径，三者在2017年皆有不同于以往的几处亮点：市场化如IPO提速，法治化如主席助理黄炜亲自代表证监会出庭应诉，国际化如启动跨境联合监管行动。
管中窥豹，从刘士余主政后实施的诸如IPO提速、再融资、并购重组新政、减持新规等一系列政策看，能清晰地勾勒出一条线：监管者希望扩大直接融资的比例，也希望投资者可以转向长期价值投资，一步步把资本引导到实体经济上来。如果仅仅把股市当做提款机，坑蒙拐骗，圈钱就走，必被法办——这样的指向下，以稽查执法为核心的事中事后监管自然“只能加强，不能弱化”。
坐在火山口上，要“少几分浪漫，多几分严谨，多几分理智。”
中国改革开放已至不惑之年。这个年纪，应该经历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走过一些弯路，也应该摸索出康庄大道在何方，明白了中国需要什么样的资本市场。在2018年调研稽查工作时，刘士余说：“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现代化国家，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资本市场。大国崛起、大国强盛必须通过强大的资本市场取得全球市场资源配置中的竞争优势。”
2017年7月，五年一次的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召开，设立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强调金融要回归本源，要以强化监管为重点、以防范系统风险为底线。增强金融监管协调的权威性有效性，强化金融监管的专业性统一性穿透性，所有金融业务都要纳入监管，及时有效识别和化解风险。
十九大报告更寄金融以厚望：服务实体、提高直接融资比重，守住不发生系统性风险的底线。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有一句名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回归，或许是2017中国资本市场的关键词，从这一年起，很多值得期待的转变逐渐实现，或者迈出实质性的步伐：投资者回归理性，监管者回归本位，市场回归稳定，金融回归本源。
在中国资本市场发展的历程中，2017年注定是有转折意义的一年。
有风起于青萍之末，其声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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