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现象的启示

　　DeepSeek的算法创新重构了AI技术演化的“相邻可能”空间，瓦解了靠单纯堆积算力的AI技术护城河，动摇了资本市场对硬件巨头的增长预期，导致美国资本市场的剧烈震荡。特朗普政府2025年1月刚刚宣布投入5000亿美元建设AI基础设施，以确保美国在AI领域全球领导地位的“星际之门计划”也会就此流产。更为重要的是，DeepSeek的算法创新使国人认识到，美国的OpenAI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么遥不可及，中国的大语言模型是可以和ChatGPT并驾齐驱的。

　　这一事件背后更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为什么做出这一重大技术创新的不是政府管理的科研院所或高等院校，而是一家160人的民营企业？实际上，2025年1月国内媒体在报道中国大语言模型的进展时，关注的还都是阿里、百度、腾讯等大型科技企业、传统AI企业以及高校和中科院等知名研发机构，直到获知国外独立评测机构对DeepSeek-V3的测评结果和相关报道后，国内媒体才开始了对DeepSeek铺天盖地的报道。DeepSeek的技术创新不仅震惊了硅谷的科技巨头和美国媒体，也会使中国科技主管部门感到意外。

　　这一事件背后的深层逻辑是，当中国的人力资本和技术水平接近世界前沿时，前沿技术的发展会比已经成熟技术的发展呈现出更多的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越接近世界前沿，技术发展的相邻可能就存在更多的不确定性，只有那些敢于进行相邻可能探索的企业才有成功的可能。

　　技术创新，不论是“0到1”还是“1到10”，总是沿着其相邻可能进行。在经济领域，相邻可能主要表现为既有技术或产品的替代品或互补品。19世纪的汽车是马车的相邻可能，并且存在分别用蒸汽机、电力和内燃机为动力替代马匹的三种相邻可能，1885年末德国的戴姆勒在马车上安装了功率为1.1kw的内燃机，内燃机技术的快速进步使其成为20世纪汽车的主流。电池技术的进步则有可能在21世纪使电动汽车占据半壁江山。个人电脑的发展使得windows操作系统成为其相邻可能，美国对中国高科技发展的打压又使得华为的鸿蒙系统成为其相邻可能。

　　在以电力和内燃机技术为代表的第二次产业革命中，中国是一个旁观者。在以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产业革命中，中国是一个追赶者。当中国的人力资本和技术水平远离世界技术前沿时，政府的主要追赶策略是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根据“唯帽子、唯奖项、唯论文”的既有关系来任命领军人物，用加大投入，给大项目的方式进行跟随式研发；而进行新的相邻可能探索很难得到鼓励，也很少有企业敢于进行风险大的相邻可能探索。因为政府项目和社会资本在巨额研发投入前，要做多方面的可行性评估，让他们愿意承担进行相邻可能探索的试错成本是小概率事件。但中国政府在重大国家安全项目上愿意承担进行相邻可能探索的试错成本，这也是为什么中国的两弹一星、北斗导航、载人航天等国家重大项目在面临国外严密技术封锁的环境中，研发团队能够进行相邻可能探索并取得突破的原因。

　　幸运的是，在世界最前沿的AI技术研究领域，幻方量化有意愿也有能力承担DeepSeek进行相邻可能探索的试错成本，并取得了成功。正如梁文锋所说，他们是“一群不信邪的傻子，用代码当砖瓦，拿算法做钢筋，在资本与质疑的裂缝中，硬生生垒出通向未来的栈桥。”或者说，不信邪的傻子撞开了通向相邻可能之门，而“聪明人”仍在担心撞到墙上会头破血流。

　　在以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为代表的第四次产业革命中，中国的人力资本和技术水平已接近世界技术前沿。越靠近世界技术前沿，进行跟随式研发的空间就越狭窄，先行者已经用专利保护和巨额研发投入建起了护城河，先行者还可以用技术领先优势挫伤跟随者进行相邻可能探索的锐气。然而，在出现世界最前沿的技术或产品的同时，也同时存在其相邻可能（即其互补品或替代品），至于何时、在什么条件下、由哪个企业把相邻可能变为现实的技术或产品则存在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对任何企业来说，在世界技术前沿进行相邻可能探索都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政府已经很难用传统的追赶策略来推动技术进步。

　　不过，中国超大的人力资源和市场规模提供了应对这种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的独特优势。中国的高校毕业生在2000年超过百万，2010年超过500万，2022年超过千万，近十年累积的高校毕业生数量远超任何一个欧洲大国的总人口。中国大学毕业生和技术人员的水平并不逊色于欧美发达国家，但平均薪资水平远低于发达国家，中国有进行自主研发的比较优势，也会出现有能力利用这种比较优势进行自主研发的企业。中国巨量的人力资本和政府鼓励创新的政策会大概率导致敢于进行相邻可能探索企业的涌现。

　　其结果是：DeepSeek用算法的“相邻可能”探索瓦解了硅谷精英靠单纯堆积算力的AI技术护城河；宇树科技对机器人电机驱动的“相邻可能”探索颠覆了美国波士顿动力的液压驱动主流技术；大疆无人机则凭借其卓越的飞行控制技术、先进的影像系统、智能飞行功能在全球无人机市场占据了主导地位。以上3项国际上重大的突破都不是政府的科技规划项目，而是由民营企业完成的，这3个企业的主要领导者都是2006年及以后毕业的硕士研究生，他们都不是政府事先认定的科技领军人物。这可以称作DeepSeek现象。

　　从DeepSeek现象得到的启示是：在第四次产业革命充满不可预测性不确定性的前沿技术国际竞争中，敢于进行相邻可能探索的企业是能够站到世界技术发展前沿的。因此，中国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技术创新发展战略应主要聚焦投资人力资本和建设科技评价资助的“赛马体制”这样两条护城河，来取得竞争优势：

　　首先要加大人力资本投资，要把义务教育扩大到高中和技校阶段，进一步扩大高等院校，特别是办学质量高的大学的招生规模。要深化教学培养方式改革，更加注重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逻辑思维能力、动手能力和创新创业精神，更要把高等院校培养科技杰出人才的数量作为评价高等院校办学质量的主要标准。

　　其次要深化科技管理体制改革，建设科技评价资助的赛马体制机制，不局限于现有关系，扩大甄选范围，平等对待民营科技中小企业，更加重视进行相邻可能探索的研发项目，发挥竞争机制的作用，形成宽容失败的科技研发文化。这是应对前沿科技创新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的制度安排。

　　本文节选自笔者《DeepSeek的技术创新——基于相邻可能理论的分析》，全文将刊载《北京交通大学学报》（社科版）2025年第2期。

　　更多报道详见：【专题】DeepSeek与全球AI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