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经》描写的“奴隶对道德造反”,尼采看到了西方世界最深刻的思想运动的开端。这一思想运动,被称为“虚无主义”。基督教起源于奴隶对统治者的道德造反,由此,尼采意识到,基督教在骨子里恰是虚无主义的轮回转世,是彻底虚无的神圣宣言。惟其如此,深重的负罪感才最终转化为末世狂欢(Thomas Altizer,1994,“the challenge of nihilism”,《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vol. 62,no. 4,pp. 1013-1022)。
今天,这一思想运动正伴随着“全球资本主义运动”把人类整体带入它自身。一个幻影,一个虚无主义的幻影,像幽灵徘徊在全世界的上空,它所到之处,信仰崩溃,社会瓦解。
当心智对它由已存在的传统施行反思和批判的时候,现代性就发生了。现代人的心智危机肇端于他们对自我传统的反思和批判。在中国,这危机的第一次高潮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是虚无主义思想运动的一部分。
对西方虚无主义思想运动的西方回应,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法兰克福学派,马尔库塞和阿多诺是它的领袖人物。“灵魂像它逃避价值规律那样,逃避着物化。事实上,它完全可以这样来界定:灵魂就是,只要经过它的作用,任何物化了的关系都将消解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进而被否定。……哪里有灵魂的呼声,哪里就有对人在社会进程中的偶然境地和价值的超越。……感性的精神化,使物质与无限、死亡与永恒,融为一体。对天界的超越之物的信念越淡薄,对精神超越之物的赞美便更真笃。”(马尔库塞《审美之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1页)。
对西方虚无主义思想运动的东方回应,从未间断,伴随着东方各国的“现代化”(事实上的西方化)进程。例如,在中国,伴随着“洋务运动”的“文化保守主义运动”,以及伴随着“马克思主义”政治胜利的“新儒宣言”。
在“两大阵营”以外的传统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始自20世纪60年代,也伴随着本土精神领袖们对虚无主义挑战的激烈回应。
所谓“传统社会”,与所谓“现代社会”相比,具有下列特征:特殊的而不是普世的道德伦理,阻滞的而不是自由的社会纵向流动性,重情感的而不是“去情感”的正义观念,唯主观的而不是唯客观的话语体系,对既有物质生活状况的满足感而不是不满足感,保持着宗教魅力的而不是“去魅”的社会生活(参阅Hermann Kreutzmann,1998,“from modernization theory towards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directions and paradigm shifts in Samuel Huntington’s analysis and prognosis of global development”,《Geo Journal》vol. 46,pp. 255-265)。当然,如此划分的“传统”与“现代”,在任何一个社会,包括美国社会,总是犬牙交错地混杂着的。
那么,我们中国人打算如马尔库塞倡导的那样,以审美精神挑战虚无吗?或者以宗教精神挑战虚无?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随虚无而沉沦?这是一个问题。
自杀,是对虚无的挑战,因为它以行动——抹煞毫无意义的生存,昭显出一种意义。如加缪所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是自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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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与我们对“无限”的认识和思考密切相关的,它的外化,称为“宗教”,与我们对“死亡”的认识和思考密切相关(西美尔《生命直观》,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三章“死亡与不朽”)。现实世界的宗教,表现为制度化的宗教,从而对心灵的信仰形成某种压抑。现代人对宗教压抑的反抗,具有帕森斯和卢曼所谓的“双重偶然性”:一方面,它获得了自由,另一方面,它丧失了信仰。例如,我们摆脱了共产主义制度的同时也就丧失了共产主义信仰,我们拒绝基督教的同时也拒绝了基督信仰,我们不分享麦加的狂热也就不理解麦加的信仰。
信仰(faith)不同于信念(belief)。后者是知识论的概念,是具体的从而是关于有限事物的陈述,前者是关于无限的概念因而似乎不能成为概念。虽不能成为概念,根据怀特海的看法,我们仍有表达其重要性的冲动。或者,因为我们感受到要表达的冲动,所以我们知道这感受是重要的,是不应忽视的。信仰就是这样的激情感受,它对我们而言是一种激情。
我们寻找激情,我们当真需要信仰而不需要宗教。这里面包含的问题,或许是人类最终需要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