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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流动中的金融智慧——画说金融史(49)

2014年05月30日 17:02 来源于 财新网
资本流动,流淌的就是人类的智慧。不管资本流到那里,都离不开实体经济,离不开贸易与人群,离不开政治与民族的较斗,也离不开文化、意识和文明的传播
 

  【财新网】(专栏作家 李弘)甩掉了六年的金融危机,伦敦房地产市场如今凤凰涅槃,价格冲天而起。昔日的高峰,早已被踩在脚下,围观的看客——有来自英国的,也遍布在全世界——嘘声一片。

  一份五月初的《金融时报》,头版说的是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步步紧逼;下面,曝出一条地缘巧合的消息:来自俄罗斯或者是乌克兰的“土豪”,出手1.4亿英镑,刚刚完成了购买伦敦豪宅的一笔交易。令人跌破眼镜的,不只是来自冲突前线的这笔巨款,而且是它飙升的平方尺价。西伦敦高档公寓的价格像一只气球,被外资的热钱吹得越飘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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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创造全球公寓市场价格顶峰的伦敦海德公园一号。越来越多的人,望洋兴叹,创纪录的总是海外资金的买盘。

  伦敦2012年奥运之前,香港首富李嘉诚开始了长江集团的投资新布局。他把自己旗下在香港和大陆的资产,出售的出售,上市的上市,倒腾出来的资金,有条不紊,3000多亿港币投入了英国的长期资产。

  香港的房地产大亨正在将资金撤离!这条消息曾引起家乡父老的一阵骚动。两年后人们才看出了门道:左手边,欧洲还在危机的苦海中挣扎,右手边,美国刚刚迈入似稳非稳的复苏;而英国经济呢,此时却已柳暗花明又一村。2104年预测的经济增长率,英国从两年前的不足0.4%,蹦到了西方少见的2.9%。李嘉诚的投资不愧火眼金睛。他不过是按照资本的本性,跟踪了全球smart money(我把它译成“酷钱”)的流动。

  金融世界的终极密码是什么?答案深藏在资本的流动之中。任何价格的变动,利率呀,汇率呀,只是打开了流动的闸门,有价无市,仍是死气沉沉。只有资本流动起来,金融才配得上八方关注,才能影响和改变命运进程。上面提到的这两条消息,捕捉的就是资本闪烁的流光动影。

  扫视国际货币与资本的海洋,流动光电最抓人眼球:美联储去年以来频仍惑众的“QE退出”,去年四月的金价过山车,新兴市场的波动与股价低迷,美国市场一系列衍生产品的复活,等等,等等。最终人们看到的是,蔚为大观的资金流,在金融机构、在市场、在实体经济、在世界各地的屏幕上,焦灼地东冲西奔。资本流有点像耐不住兴奋的80后、90后,性格急躁进取的叫“热钱”,沉着又稳操胜券的才是“smart mo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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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并非所有的资本流都是smart money。盲目跟风的投资,会一路走进死胡同。

  资本流动总是受地界、区界、国界的限制。而生于当世的最大幸运,就是它们越来越自由,可以无边界地在全球大回环。有两位社会学家曾宣称,“如果要对最近一次世纪转折的时代精神以一词来诠释,‘信息时代’‘后现代’,还是‘全球化’?我们确实别无它选,只能再三重申,我们迈入了全球化时代。”这是一个无所不包的概念,资本的流动一定要放在全球化的时代,才能得到全面的解读。

  就说这英国,历史上是极力主张贸易自由与金融自由的国家,今天,和欧洲大陆、美国相比,它仍高举着这两面大旗。看到这么多热钱、酷钱疯狂流入,理性的思考是国家要用政策或强制的手段,管理一下资本的边界。全世界富豪对伦敦的豪赌,国内对泡沫重启的担忧,考验着英格兰银行和英国政府“自由经济”的智慧。

  不过,英国人有他们的自信。伦敦从来就是个举世无双的城市,所作所为就是特立独行。你可以对这里的房价咋舌,但你不能不同时赞叹,在这座城市,有深沉的文化,激情的创新,各种外来的力量在这里碰撞,新生代的企业家精神在这里找得到土壤。从这样的字里行间,读出来的信息似乎是,让国际资本流动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值得我们在这里沉思一下的,是那些曾经的资本流动,承载和沉淀了多少人类的智慧。过去三十年间,东西方史学界都兴起了“全球史”研究,热点之一就是追溯几百年间,商品在全球怎样贸易,劳动力怎样移民,资本怎样流动,人类交集互动如何影响了世界经济进程。

  史学家想证明的,还是天文学家哥白尼早就提出、凯恩斯与怀特1945年坚信的那个结论:资本流动可以带来投资与增长的巨大利益;但是,资本的集中高涨与突发退潮,将会把经济搞得晕头转向,险象环生。

  现代金融史的起点,就是16世纪,货币以及它衍生的货币资本,横跨大洲大洋的流动。西班牙、葡萄牙、荷兰、智利、日本、菲律宾,是最早穿金戴银的城市,经受过资本的集中高涨与突发退潮的洗礼。

  还有一个备受金银侵淫的国家,那就是本专栏起首提到的大明与大清。明末张居正“一条鞭”的赋税改革、明末清初福广和江南的发展,间接得利于舶来的交易手段。但是白银大进大出,制造了如卡住脖子的“银荒”和力不从心的“鸦片战争”,搞得朝廷晕头转向。毋庸质疑,当年的中国人,缺乏驾驭资本全球流动的智慧与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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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大英帝国历经一百多年的辛苦,实际也是用钱堆出来一个全球霸权。1900年,它的国民储蓄一半作为资本流到了国外,其中的一半投资到了自己的殖民地。1945年,钱流光了,帝国也就解体了。

  翻检历史上资本的全球流动,发现有许多问题,纠结过前人,也并未离开我们远去。例如,1750年左右,英国工业革命以后,资本开始从传统的土地流向工商投资。亚当·斯密主张英国放弃重商主义,允许贸易与资本自由流动。如何将这一伟大理念贯彻于国际实践,又符合一国经济发展的宏愿,一路走来,不是还在困扰着各国的政经与知识精英?

  又如,1850年左右,随着欧洲民族国家的兴起,金钱也有了“祖国”。为金钱而争,为资本而夺,裹上了民族主义的华丽外衣。1880年到1913年英国主导的“全球化”,罗奇说“是一个跨境资本流动及国际贸易迅速扩张的黄金时代”。不成想,却以一次惨烈的世界大战而嘎然而止。留下来的是一个“全球化利益何在的”悖论。

  再如,1950年左右,在民族国家之上,出现了各类国际金融组织世界银行与货币基金组织(IMF),后者还发行了超国家的货币——特别提款权。但是几十年的“冷战”,地球都被一分为二了,全球化成了“半球化”,资本流动到处撞上保护的高墙。这种受地缘政治影响的资本流动分割,今天不是还可以感受到它的变种遗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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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各管一摊:美国花钱的马歇尔计划,使战后欧洲获得重建资金;苏联花钱的援助计划,给东欧与中国输送了急需的建国资本。

  不过,我们要承认,1980年-1990年,特别是1989年苏联解体后,西方主导的全球化,曾经历过一个温暖的春天。IMF的数据证明,有将近20年,金融国际化的速度大大超出全球贸易和国民经济增长。

  1994年,流入发展中国家和改制国家的净资本达到5000亿美元。虽然后来经历了阿根廷危机、亚洲金融危机、俄罗斯金融危机,西方资本进军世界的热情始终不减。到2007年金融危机前,西来东去的净投资高潮迭起。美国前商务部副部长夏皮罗在2005年时说“随着资本市场全球化的真正到来,在世界经济活动中,金融资产流动的规模之大,种类之多,让之前任何历史时期都相形见绌。”

  没有这个阶段的资本国际流动,就没有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原始积累,无法展开关键产业基础设施的投资,也无以支撑中国日后的经济大发展。最应当令我们自豪的,是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中国人交了学费,也交了一份出彩的资本全球运作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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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这张图给了一个十年资本流动的概览。尽管有失误,有问题,中国人应当为自己引入外资的业绩感到骄傲。

  有人会把这一时代的全球化演进和1880年-1914年的那一次相对比,看到它们同样存在的问题:资本的国际流动处处隐含着国家间的角力与无形战争。东西南北不同的世界,都能感受到压力与刺痛。

  主张世界不是“平”的,仍是“弯”的美国金融作家大卫·斯米克,讲述了一个他的亲身经历。1987年美国股市大跌后不久,斯米克在新加坡见到了当时的领导人李光耀。新加坡此时正遵循美国的理论,经济自由化已离开腾飞的跑道。李光耀对美国不负责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与外贸赤字相当不满,他紧锁眉头盘问斯米克,美国还有什么杀手锏,能弥补赤字,稳定经济,也使新加坡免于西方衰退之苦?

  年轻的斯米克刚刚从日本回来,手中掌握了一个重要信息:日本人现在有大把资金,正在寻找机会投资海外。李光耀对此似乎很不以为然,他认为美国经济对日本是封闭的,也不相信日本人有能力“买了美国”。然而事实证明,美国人果然向日本人敞开了大门,后者也没有食言,他们买美国国债,买股票,买房地产,高价竞拍西方人典藏油画,又把大量产业转移到美国生产。

  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来自东方的大笔资金流入了西方经济体。不过,日本有些人后来大叫,自己是上了美国的当。原来是因为1985年,美国与英法德日签署了一个《广场协议》,之后日元被动大幅升值,日本国内股市房市吹起了泡沫,海外资产相比之下全都成了便宜货。“购买美国”为smart Japanese money,提供千载难逢的机遇。

  据说到1991年,日本人持有的海外资净余额达到3300亿美元,而十年前,这个数字才区区100亿美元。同年,日本人的海外投资总额达到了2万亿美元,大部分都投在了自己的保护国美国(对比一下中国,2014年一月报道,中国政府持有美国国债1.32万亿美元)。

  这是它二战结束以来最扬眉吐气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日本虽然得到了纽约的洛克菲勒大厦和加州Colombia Studio,但它的国内经济却由于一系列错误的政策,很快陷于失落的十年。1992年以后,日本人不得不变卖在美国的资产,挟着大幅缩了水的资本,默默撤回家园。不管这里面有没有阴谋,日本的“酷钱”一入一出,好处基本上都让美国人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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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这是1830年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巨浪》。与资本巨浪的博弈,需要的不仅是力气,而且是智慧。

  西方国家和国际金融组织,将资本引入当时所谓的发展中国家“第三世界”,十几年以后也遭到了批评。不是谁和钱过不去,而是不满意与钱俱来的一整套西式“标准化的”经济金融改革条件。阴差阳错,这些改革条件被概括成1989年在华盛顿产生的十条归纳,简称就是“华盛顿共识”。

  批评它的观点,一言以蔽之,就是西方不顾各国的基础与现实,强制地推进经济开放、经济民主等一套理念与措施。南美的阿根廷,据说是在1991以后积极行动,使自己在南美国家中最中标中的,从而每年都能从国际市场得到几十亿美元的外资。这是另一个典型的资本集中高涨,冲昏了缺乏主见与定力的头脑。1998年资本突发退潮,让这个国家吃够了四年衰退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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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南美世纪之交的金融危机,与政府在金融外汇政策上犯了错误有很多关系。

  发展中国家对国际资本大进大出有怨言,发达国家也不认为自己就是资本国际流动的赢家。斯蒂芬·罗奇先生就为此不停地发声。2007年他说全球化把发达国家打了个措手不及。其中一个打击,拿美国举例,就是美国只能依赖国外盈余储蓄来支撑其经济增长,而随着美国对外投资而去的是美国人在制造业的就业机会。他痛苦地承认,全球化的浪潮远不像有人鼓吹的那样,让投融资的两方“双赢”。他告诫美国政府理智一点,靠中国的资金流入弥补赤字,美国就像是乞丐讨饭,千万别再挑食儿。

  资本流动,流淌的就是人类的智慧。它告诉我们,不管资本流到那里,都离不开实体经济,离不开贸易与人群,离不开政治与民族的较斗,也离不开文化、意识和文明的传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让我们看到了人的本性;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得到的亦是社会的进步与生活的改善。未来,互联网信息技术将把资本带到哪里去,我们并不一定想的明白。如果它能够提升人类的智慧,补足人脑思考的漏洞,那资本一定会上善若水,流去资源有效配置的地方。■

  李弘,资深投行人士,英国剑桥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师从大英帝国史与全球史名家。

 
责任编辑:张帆 | 版面编辑:黄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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